在甘肃新闻界,无论比赛炳文年长者还是年轻者,都称他为“老赛”;好像不这么称呼他,就不足以证明与他的亲近感。老赛,老赛,这样叫着叫着,仿佛成为只专属于他的一种身份定位。
作为移民,老赛在兰州已生活了30年。在过去的岁月中,他常常以牛肉面为早点,拉开每天素朴时光的序幕。对于他光顾过的许多牛肉面馆而言,他无疑只是最普通的一名食客而已。而对于承载着万千劳动者悲欢与梦想的这碗面而言,他又是一位负有使命感的虔诚写作者。
赛炳文,兰州晨报编辑、记者,评论家,作家。从事写作三十余年,专注于文学评论和非虚构写作,曾获首届回族文学奖非虚构奖。
2020年9月,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老赛潜心创作的《大碗传奇:牛肉面传》。封面左侧定义该书——“国内首部为牛肉面作传的非虚构作品”,继而诠释“作者历时4年,行走全国20多个城市,采访100多人,以‘无一字无出处’的新闻精神,还原历史情景,洞察世道人心。”
这部洋洋17万字的传记甫一出版,与其他名家畅销书截然不同的是,它并非在牛肉面的故乡兰州坊间引发很大震动,但这部书在整个牛肉面业界却很快掀起了巨大波澜。一时间,千百万牛肉面从业者似乎在一夜之间找到了各自的精神归宿,他们在老赛的字里行间,惊喜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再一次体悟了最为熟稔的生动场景……
然而,在牛肉面的诞生地兰州,仍没有人对老赛的这部书给予过多的,甚至应有的评介。直至这部书出版8个月后的2021年5月30日,在兰州理想国度书店负责人王剑先生的积极筹划下,在“理想国度书店·广场书城”举行了《大碗传奇:牛肉面传》分享会。
那天下午,曾从事过多年图书出版策划工作的王剑情不自禁地客串主持人。在开场白中,王剑说:“这本书去年甫一出版,就登上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20年第三季度影响力书单’,作为一个兰州人,作为一个书店人,我孤陋寡闻,很惭愧。”
在分享会上踊跃发言的名家们一致认为:《大碗传奇:牛肉面传》犹如一部黑白电影,用极富镜头感的语言精彩演绎牛肉面的前世今生!
老赛的老家在会宁新添堡乡。那个乡的人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还对大学没有概念。老赛初中毕业后,父亲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去天水找大舅卖冰棍,要么先到高中混三年,长大一点再去卖冰棍。
上会宁二中时,老赛对学习似乎一直没有太大的动力,唯有对看“闲书”热情不减,以致有老师断言:“赛炳文肯定考不上大学!”而他的班主任朱禧则发表了截然不同的看法:“赛炳文不但能考上大学,而且能考上好大学!”后来他稀里糊涂地上了西北工业大学。
在以培养“航空航天精英”为自豪的西工大求学期间,喜欢看“闲书”的老赛参加了学生文学社,但他很自觉地把自己定义为一个“航天人”,大学毕业的时候差一点儿去了510所。
就是因为这差一点儿,让他进了一家跟航天完全不搭界的企业。业余时间写点文字,投稿报纸杂志,换点稿费。那时的老赛,已成为名副其实的牛肉面拥趸。每天清晨,酣畅淋漓地咥一碗牛肉面后,老赛骑一辆自行车,开始穿行于金城的大街小巷,以他敏锐的目光审视着大千世界、人间烟火,以他犀利的笔锋切入寻常百姓的肌理,尽抒他们的喜怒哀乐。
1996年10月,老赛与一帮热血青年一道登上了“兰州晨报”这艘准备扬帆远航的船。从此,老赛的命运就与这艘船紧紧在一起。这一绑,就绑了二十多年;这一绑,就把意气风发的青年绑成了老成持重的壮年。
那天,老赛与两位新闻同仁小聚,其中一位对老赛直言不讳:“不舍弃‘航天梦’的牛肉面拥趸不是好记者!”另一位坦言:“不是好记者的非虚构作家写不出《大碗传奇:牛肉面传》!”
老赛的对牛肉面历史的叙述,已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文字铺陈,甚至都不是纪录片式的镜头语言。他往往以富于哲理、超乎文字本身的思辨性切入,引领读者重温历史、回味历史、思考问题。
他这样写100年前兰州的东城壕:“一种叫作‘共和’的新的体制开始释放社会的创造力,社会底层的民众对新生活的向往和上层权贵们的野心一起迅速滋长,而旧时代的秩序并未被更新。东城壕是这个城市最具活力的部位,是下层阶级的乐园,偶尔也有中产阶级人士光临。”
公元1919年的某一天,牛肉面鼻祖马保子的牛肉面铺子就开在了兰州东门外的东城壕。100年后的老赛仿佛身临其境,他描写道:“阳光从低矮却宽畅的大开间门洞里洒进来,牛肉面特殊的香味清清爽爽地飘荡在东城壕的空气中。”
面对纷纭复杂的历史,老赛始终以清醒的头脑和敏捷的思维解析与牛肉面有关的历史事件:“新的经济制度不仅改变了人的身份和劳动关系,同时也深刻地影响了人的思想、行为、思维方式,甚至行走的姿势一一从业主到新体制下的国营企业员工,高傲的头颅低了下来,挺拔的腰板佝偻了起来,脚步也细碎了许多。新生的资本权力机构表现了它的人民性,在经营管理程序越来越复杂的同时,对被管理的物类进行了最大幅度的简化,经营的品种被最大幅度削减,那些代表旧时代生活品位和习惯的东西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比如甜醅子、灰豆子这类不能为劳动阶级提供足够热量的小吃品种迅速退出了大众的生活。
牛肉面的发展却走向了相反的道路,当其品牌、技术及文化价值归全民所有,则意味着它从中产阶级的奢侈消费品降落为劳动阶级的大众消费品。公私合营是一座里程碑,牛肉面脱去了‘马保子’的标签,同时也意味着解除了推广的枷锁。”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引用过的这句英国谚语,无疑成为老赛写作《大碗传奇:牛肉面传》过程中时刻自我醒示的箴言。
为了完成这部书,老赛必须从多个人的交叉叙述中拼接真实的碎片。这个过程,比写一部虚构的文本要耗费人力得多。为了其中一个词语,他整夜无眠地苦思冥想,甚至可以说,强迫症帮助他完成了比预想艰难得多的文字拼接。老赛认为,这部书最动人的部分在前面三分之二的章节,即新世纪之前的历史。时间的距离让故事的轮廓变得清晰,内涵因此而更加丰盈,人物形象因此血肉饱满。
“情景构成了意义的源泉”,尽管,这是一个并不特别流行的写作观念。但多年来,老赛却将其奉为圭臬,在为情景寻找细节方面不遗余力。他确信,带领读者走入的并不是一个个虚构的情景。而这些情景的形成,得益于他对上百人的采访以及对上百万字资料的检阅。这个过程极其艰难,调查采访的时间之长,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许多历史现场早已被岁月湮没,许多事件的亲历者要么作古要么四散无踪。更致命的是,早期资料,哪怕只言片语也不可能得到(伪资料倒是随手可得)。他查阅了几乎所有与牛肉面有关的资料,这些资料分散在图书馆、旧书摊、私人收藏中。
老赛强调,仅这些资料还不足以构成重点。重点是为他贡献了记忆和线索的超过百位的人物,有政府原官员、行业领袖、餐馆老板,有学者、媒体人、民间文化耆老,有隐世的老街坊邻居及其后人,还有躺在病床上口齿含糊的老人。为使叙述不显杂乱,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没在老赛的文本出现。他们的贡献很有可能只是一个词,但对老赛而言都珍贵无比。都能让他在记忆出错以及不易觉察的虚构中披沙拣金,最终完成这个文本。
读完《大碗传奇:牛肉面传》,也许会有读者发问:“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文本?”类似这样的问题,一定不会让老赛恐慌,他的回答是:“是的,它只能是这样一个文本!”